鷹格爾大聲地怒斥着:“你引來的漢人,你破壞他的計劃,你毀掉他一切的苦心籌謀,你以保護為名,把他象囚犯一樣的關押着,你盲目接受漢人的一切,你任憑陳聿修大力推行他的囤墾政策,你把殿下苦心保護的樓蘭一點點摧毀,到最後,你還狠心地看他死在你懷中,卻不願幫助他完成願望。大仁大義,公而忘私的國王陛下,你真是一個好哥哥。”摩羅尼被他逼得步步後退,要不是身邊有近衛扶持,幾乎就要失措得跌倒。鷹格爾眼中有着複仇的快意,轉頭望向摩耶娜:“美麗而高貴的公主,你還記得當年你是怎麼大仁大義揭穿殿下用生命布的局嗎?你還記得他至死仍然叮咛你,有朝一日,不要傷心,不要難過,仍然開解着你,告訴你,這一切不是你的錯嗎?當年你聽不懂他的話,現在你明白了吧?”摩耶娜慢慢地用手掩上臉,她想,她一定是墜入了一個天地間最最可怕的噩夢中,她掩住眼,不想看,眼前卻一直一直都是多年前,摩羅诃那帶着絕望,哀求她不要說出來的眼神,她掩住耳,可是鷹格爾那一句一句直戮人心的話,卻依舊清晰地傳來。“你以為殿下為你們做的一切全是虛情假義嗎?你知不知道殿下在傷害你們的時候,有多痛苦。當初他苦苦支持大局,還被胥飛為難,忍痛刺傷你的時候,你知道他自己有多痛嗎?你知道他暈倒時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嗎?你知道他吐過多少血嗎?你這個無情無義的女人。”“住嘴。”摩羅尼大聲痛喝。可是鷹格爾卻象什麼也沒聽到,複仇的快感充滿着他的胸膛:“那幾年,他日夜和你們在一起,你以為是你們在看守他嗎?不,是他在用他的方式開解你們,摩耶娜,你摸着心口問自己,沒有他的陪伴,你是不是早就受不了自殺了。他比你們誰都痛他比你們誰都擔憂,你們以為災難已經過去,他卻知道災難正一步步逼來,但即使是這樣,他也努力陪伴你們,裝做什麼煩憂也沒有,他為你講故事,他陪你喝酒,他邀你賞花,而你做了什麼,你給了他最狠的一擊。”近衛們在國王的示意下,沖下來,想壓制鷹格爾。鷹格爾卻拔出刀來,奮力還擊,口中大喝着:“你可知道,當他決定赴死之後,那幾個夜晚,總是偷偷在你窗外徘徊,你整夜整夜不睡覺,他就整夜整夜在風露中陪着你,最後那一夜,他終于等到你睡着,悄悄到你身邊,看了你整夜,他以為,那是決别,卻沒想到,在他臨死之前,還能見到你,而你出現在他面前,卻是為了毀掉他所有的苦心。”眼看着他已經無法再抵抗不斷沖上來的人,他仰天大笑一聲:“殿下,我知道九泉之下,你一定不會原諒我,可是,我總算為你報仇了,這些忘恩負義的人,永生永世,也不會再有快樂了。”他反手一刀,狠狠抹在自己的脖子上,整個人砰然倒地,至死,他的臉,依然朝向那幾為風沙所埋的墓碑。随着他的屍體無力倒地,天地間乍然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沉默着,呆呆站在那裡。人們驚恐得望向他們那臉色如死的國王。摩羅尼那偉岸的身軀仿佛在瞬間佝偻了,一切都錯了,一切一切都錯了。他以為他做的一切都是對的,是正确的,是正義的,他努力消除大漢和樓蘭的紛争,他努力挽回戰後慘淡的國家,他用盡了他的一切心力,他失去了一個個至親,原來,全都是錯。原來,他所有的正義行為,最後的結果,不過是毀掉真正的正義。原來,他所有為樓蘭做的一切,最終,隻是毀滅樓蘭。很久很久以前,摩羅诃說過,他為了民族的傳統,為了那些滲在他們骨頭裡,血脈中的文化,知識,那些無形的财富,才要抵抗漢人那一點一滴的滲透,然而,他不明白,他根本不明白,也不理解。原來,摩羅诃是對的,一種風俗文化,能對另一種風俗文化産生至命的打擊。上天安排了西域各族以遊牧打獵為生,當他們把漢人的耕種之術學過來時,也代表着他們的民族将要開始消亡了。摩羅诃,摩羅诃,摩羅诃。那一聲聲的叫,是坐哪裡傳來的,為什麼那聲音如此陌生,又如此讓人痛楚。心口為什麼痛得那麼厲害,經曆過那麼多打擊,早已麻木不堪的心,原來竟然也會痛。天地一片靜寂,每一個人都呆呆站着,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隻是在遠處,有一個人影搖搖擺擺地接近過來。整個樓蘭,也隻有這個人,完全不受災難的影響。數年如一日地,開始在靠近他們時,開始拉住每一個身邊的人,述說着她的迷惘。尖叫聲倏然響起,那麼刺耳,那麼瘋狂。所有人聞聲望去,摩耶娜雙手掩耳,低着頭,瘋狂地大叫。摩羅尼驚呼着撲過去:“摩耶娜。”沒有人回應他,摩耶娜繼續大叫,一聲又一聲,一聲比一聲尖利,一聲比一聲刺耳。她是這樣歇斯底裡地大叫着,仿佛要用叫聲,所她自己給震成碎片。摩羅尼撲到她身邊,用力把她抱住。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抱住摩耶娜,一如許多年前曾做過無數次那樣,抱着他至愛的女子,大聲地呼喚她的名字。“摩耶娜,摩耶娜。”他一邊叫,一邊不可抑制地顫抖,他的眼睛忘着那仍然拉着一個個人,一遍遍重複說同樣話的,心中感到無邊無際的恐懼。然而摩耶娜沒有回應他,她即聽不見,也看不見,她隻是一聲又一聲不斷地叫着,直到嗓了沙啞,直到最後,暈倒在摩羅尼的懷抱中。或許是上天的憐憫吧,摩耶娜在昏迷了三天後醒來,她并沒有變瘋。隻是,她現在做事非常遲鈍,有人對她說話,往往要很大聲音說上兩三遍,她才聽清。隻是,她現在幾乎沒有任何動彈的願望,隻是整天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偶爾會很突然地說一句:“那年摩羅诃和我看過這種花。”“今天的星星真亮,摩羅诃還會為我講故事嗎?”有時,她也會在陽光特别好的時候,出去走一走,然後高高興興地說:“摩羅诃,今天天氣真好。”她回過頭來,尋找那肯定會在身邊的人,卻又在什麼也沒看到後,讓臉上的笑容,僵窒成一個讓人心碎的痛楚表情。摩羅尼近一切可能陪着她,但這并不能她更加高興一步。直到那一天,鮮卑的使者,帶來了三王子的求婚書。“胥飛要娶我,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我都很老很醜了吧?”摩耶娜費了很大力氣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有些茫然地問。摩羅尼用一種說不出是憐惜還是悲痛的目光望着她:“傻瓜,你不老,你依然是樓蘭最美麗的人。”摩耶娜笑着搖頭:“樓蘭最美麗的人是摩羅诃,不是我。”她想想又說:“我沒有老,沒有醜嗎?摩羅诃再見到我,不會嫌我難看嗎?”摩羅尼強忍住心中的悲傷,勉力笑着:“當然不會。”摩耶娜又皺起眉:“那個胥飛為什麼要娶我呢?當年他可能有一點喜歡我漂亮,可是過了這麼多年了,為什麼現在要求婚,做為王子,他的妻子應該很多了吧。”“因為鮮卑雖然強大,但儲君不是他,為了争奪權勢,他需要很多有雄厚背景的妻子,樓蘭的勢力對他有幫助,而他也保證,如果将來他成為國王,他會讓很多樓蘭人搬遷到鮮卑去。這樣樓蘭人不用擔心風沙掩沒我們的家。”摩羅尼淡淡解釋,語氣中有些不屑。“這個卑鄙的男人,當年要不是他匈奴不會敗得那麼慘,那麼事情也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他給樓蘭人一個新的家?我看是想吞并樓蘭才對。”摩耶娜搖搖頭,忽又笑一笑:“可是,摩羅尼,我是真的想要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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