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允得意洋洋地伸手去摸他那&ldo;定情信物&rdo;‐‐裝滿貝殼的小盒子,打開一看,見裡面原來整理好的貝殼好像被貓爪撓過,給人翻得亂七八糟的,而周翡領了他的&ldo;好意&rdo;,卻沒有全領,她隻挑了好看的帶走,稍有點歪瓜裂棗的,一概給他剩下了。謝允:&ldo;……&rdo;還怪不好伺候的。同明大師對旁邊緊張侍立的劉有良說道:&ldo;劉統領先去歇息吧,今日多有勞煩,安之既然已經醒了,剩下的叫他自己打掃便是。&rdo;劉有良遲疑了一下,不知叫端王殿下自己掃山洞是否合情合理,但随即看出老和尚同他有話說,也隻好識趣地躬身一禮,倒着退了出去。見他走了,謝允才問道:&ldo;哪個劉統領?&rdo;&ldo;曹仲昆身邊的禁軍統領,據說是最後一個&lso;海天一色&rso;,&rdo;同明大師道,&ldo;前一陣子他從舊都逃出來,一路被童開陽帶人追殺,途中正好碰上阿翡,将他救下,便順手托付給了你林師叔。&rdo;謝允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不知是訝異于&ldo;周翡居然能從童開陽手下搶人&rdo;,還是不明白最後一個海天一色為什麼會暴露。同明大師将燃盡的蛟香換下來,重新點了一根,插在香案中,說道:&ldo;曹仲昆死了。&rdo;謝允驟然聽得這消息,先吃了一驚,随即笑道:&ldo;什麼?這麼說我居然熬死了曹仲昆!&rdo;同明大師:&ldo;……&rdo;謝允有些興奮地扶着牆站起來,繞着石床開始走動,蛟香的味道濃重得有些嗆人,他伸出手指,那袅袅的白煙便好似有生命似的,纏纏綿綿地往他手上卷,繼而鑽進他七竅百骸之中。他每走一圈,臉色就比方才好看一些,身形便也更輕盈一些。走到第十圈,謝允便不用再扶着牆了,拖沓的腳步聲一步比一步輕,接着,他蓦地将長袖抖開,運力于掌,輕輕一揮,數尺之外的石桌上的畫卷被他精準的掌風彈開,&ldo;刷&rdo;一下鋪了滿桌。畫上滿身紅衣的女孩子好似要破紙而出,筆墨間的風華照亮了一室黯淡的石洞。謝允收回手掌,負手而立,感慨道:&ldo;師父,我覺得自己都快好了,你這三味湯真的是毒不是解藥嗎?&rdo;同明大師道:&ldo;阿彌陀佛,自古傷病,都是來如山倒、去如抽絲,服下後病去也好似一夜顯靈之物,便是呂國師也不曾見過,凡人豈敢奢望?&rdo;謝允随口一句玩笑話,便勾出了老和尚一堆長篇大論,忙道:&ldo;同你說着玩的,不必這麼認真。&rdo;他一邊說,一邊将那塊墨迹斑斑的軟皮摘了下來,仔細欣賞周翡的傑作,問道:&ldo;師父,我能出去轉轉嗎?&rdo;同明大師沒吭聲,寂靜的石洞中,隻能聽見他轉動念珠的聲音,好一會,他才低聲道:&ldo;随你,帶好蛟香。&rdo;謝允就明白了,既然同明肯答應,就說明他能一直活蹦亂跳到下一次喝三味湯的時候。他想了想,又改口道:&ldo;算了,不去了,一月半月,走也走不了多遠,沒意思,我還是在島上陪您老人家說話吧。&rdo;同明大師無聲地念了一聲佛号,伸出枯樹枝似的手,撫上謝允的肩頭,說道:&ldo;虧你不嫌棄我們三個快入土的老東西。&rdo;謝允笑道:&ldo;師父天潢貴胄,當年連我這姓趙的亂臣賊子之後都肯收留,徒兒怎麼敢反過來嫌棄您?&rdo;同明大師聽了,溝壑叢生的臉上露出了一點溫暖的笑意,說道:&ldo;你知道自己是誰就行了,是誰的兒子、誰的後人,很重要麼?何況老衲身在紅塵檻外,往來如萍,四大皆空,若是還計較幾百年前的俗家事,我這一世修行豈不都是耽擱功夫?&rdo;謝允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反問道:&ldo;生老病死既是凡人之苦,也是修行之道,大師,你既然不計較俗家事,怎麼見徒兒修行,反要愁眉苦臉呢?&rdo;同明一時居然有點無言以對。謝允又道:&ldo;師父,你不知道,我方才做了一個特别長的夢。&rdo;同明:&ldo;夢見什麼?&rdo;&ldo;夢見小時候的事……那時我不聽你的規勸,一意孤行要回金陵,覺得自己經天緯地、學藝已成,一定要回舊都報仇。&rdo;謝允翹着二郎腿坐在石床邊上,在一片蛟香中輕聲說道,&ldo;其實舊都和我爹娘,我都隻是有一點印象而已,記不太清了,本不該有這樣大的執念,想來是小時候一路護送我、照顧我王公公反複在我耳邊念叨的緣故。&rdo;當年謝允為什麼會身中透骨青的前因後果,同明大師雖然心裡有數,卻還是頭一次親耳聽謝允自己說起,便不打斷他,隻是靜靜地聽。&ldo;我到了金陵,皇上與我抱頭痛哭,我以前還當滿朝上下都懷着國仇家恨,恨不能隔日便北伐殺回去報仇,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大家都不想打仗,就想安安穩穩地占着南半江山,繼續當混日子的達官貴人,沒有人願意毀家纾難地&lso;複國&rso;,皇上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那一段時間,皇上時常召我一同飲酒,他沾酒必醉,每醉必能吐出滿肚子苦水。我本就一腔激憤,見此更是忍無可忍,接連數日在朝堂上與主和派鬥嘴,鬧得烏煙瘴氣。後來又自作聰明,請命巡邊,用計誘來北人,又謊報軍情,在邊關騙來三千守軍,趁機奪回三城,以此大捷為由頭,扇動我父親舊部與一幹沒依沒靠的寒門子弟攻讦兵部……&rdo;同明感慨道:&ldo;小小年紀。&rdo;&ldo;小小年紀不知深淺。&rdo;謝允笑道,&ldo;其實那時北朝正是兵強馬壯時,南方卻連兩年水患,本就民不聊生,而且朝廷上下不是一心,根本不是開戰的好時機,連皇上都不過是借由主戰與主和兩派争端,在金陵&lso;新黨&rso;和&lso;世家&rso;之間相互制衡而已。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偏我不懂。&rdo;趙淵用&ldo;懿德太子遺孤&rdo;,給主戰一派立下了一個巨大的靶子,嘴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聲稱自己準備禅位,叫盤根錯節的南方舊黨整天惶惶不可終日,唯恐金陵朝廷落在那整天想着報仇複國的半大小子手裡。同明大師問道:&ldo;後來呢?&rdo;&ldo;後來皇上下诏予我親王之位,&rdo;謝允說道,&ldo;随後又請大學士代筆拟旨,要在我班師回朝之日便正式冊封我為太子,待我大婚之時,便要禅位還政。既然尚未宣發,便本該是秘旨,但不知從哪裡走漏了風聲,一夜之間傳遍了暗流洶湧的金陵。&rdo;他語氣平平淡淡,可這三言兩語中卻好似裹挾着驚濤駭浪,聽得人一陣後脊發涼。洩密的诏書好似一把野火,将南都貴族們連日來的憂心畏懼一股腦地點着了,他們沒料到趙淵竟然會&ldo;軟弱&rdo;到這種地步,隻好孤注一擲地打算除去未來的&ldo;暴君&rdo;。&ldo;我當時遠在前線,每天忙着布防對抗,還得想方設法将被戰火牽累的百姓安頓得當……都不知道這件事。&rdo;謝允一低頭,看着自己慘白的手指尖,将&ldo;畢竟我年幼無知&rdo;這句頗有些尖酸的話咽了回去,隻是用局外人的口氣說道,&ldo;後來的事師父大概也聽說了,我軍糧草被刻意拖沓,我遞回金陵的折子被扣留,無奈之下隻能兵行險招,偏巧軍中有叛徒洩密,被曹甯圍困孤城,援軍又久久不至。&rdo;&ldo;這麼多年,我表面上寫寒鴉聲,賣&lso;血&rso;當盤纏,其實沒有真正同别人提起過此事,&rdo;謝允說道,&ldo;方才夢到,樁樁件件猶似昨日,突然便忍不住想找人聊一聊。&rdo;那一回東窗事發,建元皇帝震怒,滿朝嘩然。端親王畢竟是&ldo;華夏正統&rdo;,據說金陵城中的太學生們寫血書鬧事,要求朝廷嚴懲&ldo;國賊&rdo;,事情越鬧越大,江南舊黨不得不推出數十隻替罪羊來平息事端,禦林軍當街打馬而過,抄家抓人……南渡十餘年,趙淵第一次狠狠地在鐵闆一塊的江南勢力中楔下了自己的釘子,這個&ldo;軟弱&rdo;的幼帝憑着他不可思議的隐忍,終于一步一步走到如今這地步。同明大師沉默好一會,方才問道:&ldo;當時有親兵自願做你的替身,率兵引開廉貞曹甯等人,掩護你突圍脫逃,你為何不肯呢?&rdo;如果當時&ldo;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rdo;,以他在軍中與民間的威信,再加上将來吃一塹長一智,還說不準最後鹿死誰手。謝允便笑了笑,說道:&ldo;不知道,命吧。&rdo;他說完,伸了個懶腰,将這話題與昨日一同揭了過去,問道:&ldo;師父,我好幾年前沒事打的那把刀去哪了?&rdo;&ldo;融了,沒來得及開刃,&rdo;同明也默契地不再提,隻道,&ldo;你陳師叔說你手藝不行。&rdo;&ldo;哦,那算了,&rdo;謝允道,&ldo;我再去同他請教請教,重新打一把。&rdo;同明道:&ldo;阿翡那裡……&rdo;謝允道:&ldo;不必知會她,可遇而不可求的東西,你催她也沒用,等我哪天實在撐不下去,再告訴她不遲。&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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