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她是聰明的。跨入二十歲後,她逐漸明白了許多事情,也許是因為長出了智齒,又也許是心頭的傷口被刀尖反複劃拉,磨出了堅硬的老繭,在張蘊兮提起汪顧時,她不會再覺得痛了。那時的汪顧,已經變成深埋在她心中的一顆鵝卵石,光滑細膩,無棱無角,刺不痛她的心,卻始終在那兒硌着。再到後來,張蘊兮成了她生命中認定的伴侶,無盡的幸福潮湧而來,溶化了她的心,也順帶溶化了她心裡那塊光滑的鵝卵石,“汪顧”這個名字在不經意間便化作一掬溫水,被她和張蘊兮一起放在腦海中牽挂,想象…兩人有閑時,甚至還會讨論該如何才能讓汪顧不受任何負面影響地活得更好,那過程中,不免會提起眼前這兩位和藹友善的中年人。汪家夫婦對汪顧隐瞞了收養的事實,他們隻當師烨裳是汪顧鐘情的女人,并沒有刻意将那些平時對汪顧說溜了的故事改口。“打她一生下來,就愛喝牛奶,屬于恨不能管奶牛叫媽媽的孩子,她小時候那陣奶粉供應多緊張啊,我們兩個教書匠要想把她喂飽,就非得薅社會主義羊毛搞些資産階級小動作不可,她媽媽每天熬一鍋皮蛋瘦肉粥到樓下賣給來不及做早飯的鄰居,我給報紙雜志寫點東西賺點稿費…”汪爸爸看起來要比倘若還活在世間的張蘊兮年紀大許多,快六十歲的人,就算再怎麼努力讓自己的普通話往北國語法靠攏,濃重的粵語口音仍舊難以改變,說起話來,典型一個南腔北調。偏他說故事說得極其生動,言語抑揚頓挫,表情眉飛色舞,汪顧幼時蠢事從他嘴裡說出來,那豈能一個糗字概括,汪媽媽間或插嘴補話,更加突出了汪顧幼時豬崽子一樣的光輝形象。師烨裳邊聽邊笑,有時還要裝出忍住不能笑的樣子來,隻是心裡明白,關于牛奶,在汪顧半歲之前,它并不是想吃就吃,不想吃就可以哇哇哭鬧着拒絕的食物。“師小姐,你吃得太少了,這樣不行的,來,牛肉,”汪媽媽似乎對師烨裳很滿意,飯間不停往師烨裳碗裡撈肉撈菜,“還有絲瓜,夏天,要吃一點絲瓜才滋潤敗火,诶!小陳啊!麻煩你再拿四紮啤酒來!拜托了!”說着,她又把一勺子肉菜混雜的食物呈到小碗裡,等它們稍微變涼些才使喚汪顧遞到師烨裳面前。師烨裳在道完謝,低頭含下一塊溫熱的絲瓜後,突然唐突地覺得,汪顧與張蘊兮的相似之處,除了樣貌以外,其他的均是巧合,因為汪顧平常表現出的點滴特質,全可以在這對老夫婦身上找到,且必然能找到。汪顧吃火鍋時的氣勢,和汪媽媽一樣豪邁,連點菜和勸菜時說的話也幾乎相同;汪顧的彪悍品質一定源于汪爸爸,瞧汪爸爸在一席飯間一直牽着汪媽媽的手,無論汪媽媽怎麼甩也不肯放開就知道;汪顧崇洋拜金,也是這二老肇的事,自幼在香港生活的他們,對洋貨和品牌必定有着極大熱情,由此,拜金不可避免,但兩個老學究居然教會了汪顧如何通過努力工作,名正言順地拜金。兩個可愛的人給院子裡的每棵白玉蘭樹都取了個可愛的名字,與汪顧起名的方式如出一轍,“可愛的小白”,“可愛的小玉”,“可愛的小蘭”,“可愛的小樹”,樹多,名字取不過來,于是就有了比“盛夏的火鍋日”更囧的名字,“可愛的小白白”,“可愛的小玉玉”…一張張由毛筆手寫卡過塑的名牌被細心地挂在樹枝上,他們甚至舍不得在樹幹上釘釘子。一把年紀的大男人在叫這些“可愛的”樹名時,半點也不顯拘謹,反倒理直氣壯得叫人想起汪顧那股子武當五俠張翠山的大義凜然,“師小姐!你看!家裡‘可愛的小白白’長得好吧?”他不說“我家”,他說“家裡”,倒真替汪顧把那個“家庭日”的說法給不着痕迹地圓了回去,“我和汪顧她媽媽每年就盼着它開花,因為它一開花,剩下的樹就會争着開花!然後整個院子都是香的!”……這個夏夜,師烨裳觀賞了七棵傻傻挂着名牌,恣意盛開着粉白花朵的白玉蘭樹,吃掉了比平時一日三餐加起來還要多的食物,傾聽了據汪爸爸說,還不到百分之一的汪顧童年蠢事,發出了比這個白天更暢快的笑聲,與汪顧一家人共同殲滅了二十九杯冰涼沁心的紮啤…席間,她詢問洗手間在哪裡,汪顧請命領路,她向汪爸爸汪媽媽道過歉便跟着汪顧往傳說中的套房而去。“樓下這間是爺爺的屋子,爺爺很早過世了,一直是奶奶和我在住,奶奶去世後,就剩我住着,老爸老媽住樓上,”汪顧掰合總閘,瑩黃的光線頃刻灑滿這間三房兩廳的“套房”,“我要不回來,它就空着了,安全起見,我總把大閘拉下來。”穿過客廳,師烨裳先看見一個相比普通公寓更顯敞亮的廚房,廚房的隔壁才是浴室,“卷筒紙我嫌麻煩,馬桶水箱上放的面巾紙就當卷筒紙用,我在外面等你,有事叫我。”師烨裳将右臂橫在腹間,左肘撐在右手腕上,仔細琢磨什麼一樣虛握着左拳罩在口鼻前,往浴室裡看了看,估計是覺得沒什麼可琢磨的了,便點點頭,慢悠悠地舉步進門,在鎖舌彈進卡槽瞬間按下球鎖背後的鎖鍵,快步走到洗手池邊,撐住池沿,放下左手,張開嘴,給那些從鼻腔中流出的血液提供了一條更通暢的道路。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打在淺藍色陶瓷洗手池壁上,微不可聞,卻又連續不斷地啪啪作響着濺起了點點血花,她甚至沒有要去阻止它們的想法,直到汪顧敲響浴室那扇薄薄的門闆,擔心地問她好了沒。這次的出血并不像前幾次那樣難以遏制,流着流着,血便自動止住了,鮮紅的溪流在池底聚成一汪小小的海洋,與零零年時,她與張蘊兮在馬爾代夫anantara水屋露台上攜手看見過的夕落海景十分相像。“很快就好。”她掬一捧自來水漱口,吐掉,擡起頭,發現牙間舌面還有殘存血迹,于是又鞠了一捧水,吮進嘴裡,刻意鼓動口中清水,讓它徹底清潔口腔…兩分鐘後,她拉開浴室門,笑着問正在門口轉圈的汪顧要不要把馬桶座圈擡起來。“不用,就我住,擡它幹嘛?你有沒有事?怎麼這麼長時間?”“我、我拉肚子。”她裝得不好意思的樣子,瞥過臉去不看汪顧。汪顧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這才放下心來,條件反射地又去牽她的手,指尖剛碰到她手側便立刻皺起眉頭,“洗手不要洗那麼幹淨,手都冰了,李孝培說潔癖也會導緻慢性腹瀉的。”兩人回到院子裡時,汪爸爸汪媽媽正拿着煮好的牛肉塊蹲在草坪上,一個喂大熊,一個喂汪汪。汪顧問她要不要也去喂喂,她說她想看花,一切拜托汪家三位愛心人士。汪顧高高興興地松開她,跑到石桌前,抄起漏勺撈肉塊。她轉身,在她身後,那株名為“可愛的小蘭”的白玉蘭樹,花開得很繁盛,樹幹也不算高,最矮的那脈枝桠看起來有戲。她踮起腳尖,伸直手臂,距離那朵看起來很近的白玉蘭花,卻還是差了那麼一點。她歎口氣,收回手來,仰頭望着那朵花,将聲音壓得不能再低,“我不過想摸摸你,離你也隻差一步而已,可我怎麼就到不了呢…”101——防——七月九日,早六點。師烨裳睜開眼,天已大亮。窗簾被冷氣而不是晨風吹動,灰藍色布面上有小鳥的剪影在跳動。大熊和汪汪都醒得早,聽動靜,大概又在院子裡鬧開了。昨夜的飯局,一直持續到十二點半,在汪家二老的堅持下,師烨裳留宿汪家。像是理所當然般地,她睡在了屬于汪顧的房間裡,也就是說,她被汪顧摟着睡了一夜。當着汪家二老的面,她不好意思與汪顧鬧别扭,于是隻得客随主便地任汪顧拉她進房,為她布置了一套全新的寝具,打開空調,替她蓋上被子,摟她入懷。汪顧的懷抱,就像汪顧這個人,體貼,也專治。從她躺進床間那刻起,兩人除了一句晚安,便再沒說别的話,可是環在她腰上的那雙手臂就像一根彈性極強的牛皮筋,如果她想翻身,那尺度剛剛好,不松不緊,毫無妨礙,但如果她想掙脫,牛皮筋便來勁了,她越掙,它越緊,到最後緊得令她昭昭就要透不過氣來,她投降放棄抵抗,它得勝恢複原狀。現在她背對着汪顧,并不知道汪顧是睡着呢,還是醒着的,隻知道汪顧的臉離她很近很近,因為汪顧的鼻息撲上她頸後皮膚時還是溫熱的,如果她背轉過身,肯定會頂上汪顧的鼻子。白玉蘭的香味彌漫在這間汪顧少時居住的卧室裡,清新得像天際初白時自東方吹來的新風。她知道。可她聞不到,她連口鼻裡的血腥味都覺不出來,又怎麼能聞出香味?可惜好東西,如果還能好起來,應該再到這裡聞一聞…吧?“醒了?”汪顧的懷抱倏然收緊,一個尖尖的下巴探到她頸窩裡輕輕蹭動。她剛想問汪顧她是怎麼知道自己已經醒了的,汪顧搶先一步說出答案,“醒了就安靜了,睡着就一直鬧,真要命。”她知道自己有夢呓的毛病,自張蘊兮罹難後這個毛病就一直存在。這些年來,她所有的女友中,當她面,僅有林森柏說過幾次,許典和席之沐都沒說過,如果汪顧不提這檔子事,她都快忘了自己其實造過這麼多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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