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瀾轉頭看向她,她長發又多又密,遮住半邊臉,可能是新燙過,還散發着點理發店裡才有的發油味。
“要一種芋子餡的,小蛋糕。”雲瀾如實描述。見她繞到玻璃櫃台後面去,在轉角處抽了一隻大銀盤子出來,“是這種不是?”她擡頭來問。
雲瀾才看清她的臉,看她眼中微怔了片刻,又迅速低了頭,說:“我們這種蛋糕做得少,隻剩這些了,小姐要買麼?”
雲瀾趕着點頭,“要買,這些我都買下了,幫我包起來,謝謝。”
“那好,你稍等一下。”她答應着,轉過身去,許久沒有轉回來。
雲瀾買好蛋糕拎在手裡,在梧桐樹下走了一段,間或的有黑色雪佛蘭汽車開過,卻沒有一輛人力車。她直走到三岔口,才叫到車,趕回家去。
她在家門口,碰到出來送客的三哥和素欽,正要上車的正是素欽的小妹,上次訂婚宴上,雲瀾同她見過面的。
“雲瀾,”素欣直爽性子,比她姐姐姐夫更早看見她,招着手:“哪裡去了,才回來,會朋友麼?”
“哪裡,我在上海,朋友沒有幾個。”雲瀾挺喜歡素欣的性子,覺得她哪裡像茉莉。
素欣嘻嘻笑着,把兔絨手套用力拔高一點,“真是不巧,我要趕着走呢,不然,我還想和你說說宏恩任職的事,我說真的,咱們這樣外頭求學回來,白呆在家裡怎麼行,不做點兒什麼,太荒廢了。”
雲瀾聽了,笑了笑,她想,素欣是個行動派。
“你看咱們這周圍,這世道,你不想做點兒什麼嗎?”素欣挨在汽車門邊,誠摯的目光。
“你可是又要發表你那套改天換地的言論了,那這裡太冷,還是再回我們家暖爐邊上烘着手來說吧。”素欽在旁打趣她,把她的話頭止住了。
素欣爽朗的哈哈笑了,朝雲瀾看着說:“那我真想多說兩句呢,可我要遲到了,就先走了,改天我再來找你。”
“好,再會。”她們擺手道了别。
雲瀾跟在三哥身後往家裡去,轉頭把蛋糕盒子遞給素欽,“喏,特地給你買的,你看看,是你喜歡的那家麼?”
素欽欣然的接在手裡,隻聞了聞,“嗯,沒錯,是馬斯南路那家西餅店的,你去排隊了麼?”
“那倒沒有,今天那裡冷落得很,就我一個人,不過也隻剩這些了,被我包了圓。”雲瀾抿嘴笑了,俏皮生動的樣子。
三哥回頭瞥他們一眼,瞧她們姑嫂倆說什麼體己話。
素欽更高興些,“那我隻當你是謝我那家夾背心的,我且收下吃了。”
“你要這麼說,那這件夾背心我就不還你了,橫是你謝禮都收了。”
“随你,我想我如今胖了,今後也是穿不得了。”
三哥聽着她們對話,背着手搖着頭先走了。
雲瀾是晚上在床邊脫衣裳時,一手解開貼身穿着的這件雲絲夾背心的紐襻,一邊解一邊覺出似曾相似的意味來。在哪裡經曆過,還是在哪裡見過,也曾這樣借過誰的一件衣服,貼身穿的……她一時想不起來。
這時才入夜不久,也才八點多鐘,雲瀾因為氣力不足,這些日子早睡。但另一些人,是不用早睡的,這個時刻,正是他們蘇醒的時候。
禮和洋行的樓上,有一間極精緻寬敞的會客室,常常充作在滬的日本軍官們飲酒作樂的地方。這時候徹夜的燈火通明,小舞台上,白露唱四季歌,同松田先生一起對唱,他人中上蓄了須,唱歌時呵出的熱氣,正噴在白露滑膩的粉腮上。客室的東南角是固定的橡木大桌子,為玩梭哈預備的,上面一盞漆黑的銅燈罩,正映着桌邊人的臉,無不聚精會神,像在菜市口看殺頭的觀衆。
愈存坐在角落的一處沙發裡,和兩位明豔的女人對坐着說話,她們同時凝神聽他講着什麼,講時下黃金的價格,現在黃金價格不好,不能買,不如做股票轉手得快。她們聽得津津有味。
白露的四季歌唱完,廳裡才又亮起兩盞燈,她步下舞台的台階,愈存馬上起身端着備好的甜酒。燈光一轉,白露被另一個男人摟住細腰截走了,他脫了軍裝,隻穿着白襯衫,用蹩腳的中文說着,要和白小姐合唱一曲,于是白露又被攜着手,調轉回舞台上。
愈存幹站着,片刻也轉身坐了回來,臉上仍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派如常。對面坐着的人笑起來,“何醫生真是出了名的好男人!”其中一位語氣裡帶着明顯的嘲諷意味,另一位馬上附和:“可不是嚒?白小姐就是因為找了這麼好的男朋友,才越來越紅了呢。”她端酒杯的手腕上,挂着一串細密的小鑽石,折射着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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