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陳慶之越發慎重的表情,心裡也有些不安:“先生,他是有哪裡不對嗎?之前看他的薦書,是湘州将軍王足引薦來的,有朝中命官做保,應該沒什麼不好的地方吧?”作者有話要說:陳慶之定定看了馬文才一會兒,直看的他心裡發虛,才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心善,有意為他掩飾。”馬文才耳朵微微紅了紅。“但那個姚華,應該是元魏的貴族,并不是梁國人呐……”陳慶之這一句,讓馬文才頓時如遭雷擊。什,什麼?!元魏貴族?元魏貴族一句元魏貴族,着實把馬文才駭着了。魏國和梁國的關系,着實有些複雜。南朝和北朝自十六國起就時而建交同盟,時而征戰不休。其實大規模的南征和北伐已經很久沒有過了,甚至在元魏孝文帝還在時,魏國還和南朝恢複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外交。那段時間裡,北方和西域來的珍奇異寶跟随北方的使臣和商人絡繹不絕地出現在建康城,而南方最精美的刺繡和絲綢,以及北方少見的精緻之物,也源源不斷的售往洛陽。南北的士族有很多是同根同源,隻不過因為五胡亂華分割南北,借着南北使臣交往的契機,有不少家族恢複了南北的聯系,很長一段時間内,最大的威脅不來自于外部,而是内部。而最近一次和魏國恢複了外交的,是前朝的南齊,卻不是如今的梁國。甚至在前朝的昏侯蕭寶卷被殺後,齊朝大量的貴族和皇室子嗣逃亡了元魏,有的娶了鮮卑的貴女為妻,有的在南齊身份貴重的皇室,幹脆就直接娶了元魏的公主,在魏國居住下來。魏國對于這些南齊的貴族也非常禮遇,不但按照元氏皇族的待遇賜予王爵或公侯爵,也能正常的在魏國出仕。壽陽城的守城之人,便是南齊蕭寶卷的親兄弟蕭寶夤。由于之前姚華說的那一大堆什麼“被逼迫”、“不能有辱先祖”、“逃難南方”之類的話,陳慶之一說這人是“元魏貴族”,馬文才便先入為主的當成了南齊時流亡到元魏的那群貴族。畢竟元魏的貴族大多是鮮卑人,而拓跋鮮卑有個顯著的特征就是須發偏黃而濃密,有些甚至眼睛是綠色的,号稱虬髯拓跋,這些貴族大多長相體型英武,姚華五官精緻,體型修長,和“雄壯”是一點都搭不上邊。陳慶之自然不知道馬文才在想什麼,其實他發現姚華不似南人已經很久了,隻是聽他自稱長輩是南下的魏國将領,起先沒把這些不對放在心裡。建康也有許多魏國曾經歸順或被俘虜的将領、貴族,到現在也不适應南朝的生活,也看不起出入坐牛車、塗脂抹粉的士族,即使被人鄙視為“粗魯将種”或“北方蠻夷”,依然我信我素的過着他們格格不入的生活。“這姚華,應該是漢化後的鮮卑貴族,大概家族是那種傳統的鮮卑人,所以還維持着很多鮮卑貴族的傳統,比如蓄養家将,比如馬鞍墜鈴,最主要的是,你那匹叫做象龍的馬,如果真是他家傳的,那他就必須得是元魏貴族。”陳慶之見馬文才怔愣着,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你也不必擔心,我隻是恰巧會相馬,所以才看出一二,即便是這姚華身份存疑,來路不明,其他人也不會攀咬到你身上。”“我不是擔心有人栽贓嫁禍我……”馬文才聽到這裡才明白過來,子雲先生說的“元魏貴族”,那就真的是“元魏貴族”,不是他以為的那樣。“隻是先生之前也見過象龍,為何沒有疑惑?”“之前那是你的馬,我并不知道來自于何處,隻以為那是你的奇遇罷了,問多了倒有觊觎他人之寶的嫌疑。”陳慶之是個君子,所以那時候不會多問,“可你說那馬是這人祖上的種馬一代代繁衍下來的,馬文才,你可知那是什麼馬?”“是,是大宛的汗血寶馬……”馬文才怎麼會不知道那是什麼馬。要養這種馬,若是家底稍微差點的,莫說傳代接種,每日飼料和所需的花費就能活活把人拖垮。他将這馬還給姚華,豈止是免了他一大筆贖馬的錢,這段日子以來花在這匹馬上的錢,還有從家中帶來伺候馬的馬奴,就已經足夠他養無數匹尋常的良馬了。“你隻知道這是大宛馬,卻不知道大宛國數十年前就已被異國所滅,大宛龍種也早已不複存焉。至今為止知道最後的一批大宛龍種,還是魏拓跋武帝年間西域諸國進貢的一批大宛馬,向來隻供禦用,而且極少雜交。”陳慶之将大宛馬的來曆徐徐道來,“自北涼被魏所滅,西域為魏國一統之後,西域的珍奇異寶就極少流入南境,更别說名馬。向來朝貢,西域各國和北方各國向魏國朝貢,而來我國的大多是倭國和東南諸小國,西域的種馬,隻有向北進貢,絕沒有向南的。所有的龍種,也隻有元魏貴族才能擁有。”“你能擁有大宛之馬卻沒被人觊觎,是因為我國少馬,而你又一直在會稽學館,和懂馬的人甚少接觸,這馬雖然明眼人一看就是好馬,卻不會有人為謀取它做什麼。但在魏國則不然,魏國人出入騎馬而不乘車,人人以乘車為羸弱,又好武勳,這樣的寶馬,若不是家世名望極強的貴族護庇,單一匹馬,就足以讓人家破人亡。”陳慶之見馬文才終于明白了這馬的重要性,歎息道:“更别說這龍種如果能世代繁衍,那姚家必定有種馬,除此之外,家族的勢力還擁有可以輕易和有大宛種的母馬配種的影響力,也許是利益交換,也許是各取所需,無論是哪一種,都不容小觑。”“馬文才,你該慶幸這姚華不是個心狠手辣之人,否則隻憑這馬落在你手中而你拒不歸還,以他的身手,要想要刺殺了你,幾乎是易如反掌。”他拍了拍馬文才的肩膀。“你自己扪心自問,若你是元魏貴族,家中如此重要的傳承之寶丢了,而得了其寶的人有據為己有之心,你會如何……”馬文才聽完陳慶之的話,後背已經是冷汗淋漓。“若是我……”他閉了閉眼,想想後,苦笑着說:“自然是不死不休,哪怕一把火把會稽學館燒了,也要把馬拿回來。”“所謂見微知著,正因為我從徐之敬和半夏等人那裡了解到姚華平日的作風,推斷出姚華應該是那種久在元魏政治邊緣,而家族卻依靠武勳依舊聲望不堕的軍中貴族,所以才沒有去做什麼刺激到他。”陳慶之的表情甚至有些委曲求全。“我不知姚華和你們感情如何,但我希望你們能與他多多交好,畢竟他可能代表的是元魏軍中的精英。大梁現在這情況……”他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很荒謬,若是傳出去了,随便一個大臣參他一本仕途就到了頭,可他卻不能不說。“鎮守壽陽的蕭寶夤身負國破家亡之仇,沒有一時一刻不想着反攻南方,奪回故國。浮山堰崩了,他背靠魏國,說不得就要煽動元魏,趁我國國力虛弱而南征,他好漁翁得利。我甚至懷疑浮山堰的計策訂立之初就有魏國的影子,或者說,有蕭寶夤的設計……”陳慶之說,“元魏的軍中勢力對蕭寶夤以南朝漢人的身份掌握南方大軍,早已不滿,沒少在背後給他使絆子。我在此地剛剛得到的暗報,浮山堰出事後,蕭寶夤枉顧上令,曾私自調動了大軍,被元魏派往南方鎮守的任城王元澄發覺,現在已經被奪了兵權。元澄是鮮卑老派貴族,本身是大元帥,又是皇室宗親,他壓着蕭寶夤一日,淮水以南就能享一日安甯,若蕭寶夤翻身,怕是北方大舉南征不遠了。”馬文才想過情況很壞,卻沒想過那麼壞。畢竟前世的時候,浮山堰雖然崩了,可北方也出了亂子,一直都沒有打下來,隻不過那段時間人人自危,建康城裡許多人家都悄悄變賣淮水下遊的資産,就是當心一旦魏國人打過來,那些地方改了姓,會白白損失了家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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